在电影《刀见笑》的看片会上,有人问导演乌尔善,
“你们不是请了游本昌老师吗?怎么没看到?”
游老在厨神八大铲的记忆里。
他饰演的天下第一刀匠唐胖子,已经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。
有点看破红尘的苟且,苟且中有江湖血雨腥风造作的狡诈,
狡诈中却深藏着侠肝义胆的柔肠。
观众看不清他,因为他在别人的记忆里,清晰着模糊。
观众看不到他,因为他说过,
“表演若从角色的觉性出发,即便是演一只狗,也会化在戏里。”
人们认识游本昌,从他饰演的济公开始。
济公是南宋时期,杭州灵隐寺禅宗高僧,法号道济。
老百姓称他“济颠”,“济”是扶危济困,除暴安良;“颠”是形骸放浪,疯癫不拘。
乾隆皇帝曾钦定他为“十八罗汉”之第十七——降龙罗汉。
“但济公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?”
当年开拍前,导演张戈仍把握不住这个人物,便问身边的游本昌。
游老师挑起右眉,眯起左眼,一变阴阳脸,冲着张戈就演,
“你觉得~~~济公应该是什么样的?~~~啊?哈哈哈哈......”
张戈眼见那恣意抖动双肩的嘻哈态,突然恍然大悟,
“对!对!就是这样!”
虽已神似,但游老师对自己的表演仍不满意,特别是济公的步态,他始终想不出要怎么走。
有一天早晨,在西湖的三潭印月边拍完戏,他躺在湖边休息,突然远远听到导演召唤,
便急忙起身,鞋都没穿好就往过跑,由于鞋不跟脚,跑起来一颠一颠的。
到得九曲桥,他猛然怔住,一拍脑袋,“这不正是济公的步态吗?”
于是1985年,当电视剧《济公》横空出世,便立时火遍大江南北。
游老师也凭借其形神兼备的演绎,一举奠定了济公在中国人心目中永恒的形象。
“这是大功德,”台湾的无上法师不无感叹地说:
“我们天天教人念阿弥陀佛,别人都不一定听得进去。但是游老师的济公,却能让全中国的人跟着一起唱。”
“鞋儿破,帽儿破,身上的袈裟破;
你笑我,他笑我,一把扇儿破。
南无阿弥陀佛,南无阿弥陀佛......”
“一颠”是心心念念而顿悟的点睛之笔,换作旁人却演不出那个节奏。
《西游记》中扮演沙僧的刘大刚评价:
“别看济公疯疯癫癫的走路样,其实里面都是戏曲的招数。没有常年的训练,是很难驾轻就熟的。”
此话不假,游老师演济公时已经五十多岁了,那是他的第80个角色,之前79个几乎都是龙套,“龙套到知天命”。
1956年,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,游老师进入中央实验话剧院(现中国国家话剧院)工作。
那个年代,演员讲究高大全,游老师身材矮小,又很瘦弱。
用京剧行里的话说,就是“里子演员”,“面儿上没戏”。
既然自己有先天的“缺陷”,不是那个“大鱼大肉”,他就给自己定位成“佐料”,调那个菜。
他在《大雷雨》中演农奴,“想想社会的现实,留下了无可奈何的眼泪”。
《人民日报》评价他,“这是个经典的龙套!”
可谁又知道呢,他为了演好那个仅一分钟的角色,竟研究了十九本背景书籍。
相比之下,今天那些不背台词,嘴上挂着“12345”折磨配音,
捂着脸,龇牙咧嘴装哭糊弄观众的所谓明星大腕,就越发具有无知而堕落的浅薄感了。
海明威曾把他的艺术追求归纳为一句话,说他一生都在“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”。
游老师一生也在寻找属于自己的“剧”子,直到1983年,他遇到“哑剧”。
游本昌哑剧剧照
哑剧是“穷人剧”,一把椅子,你可以把它当成床;一支圆珠笔,握在手中,“咔嗒”一声就是打开了的手电筒。
甚至,一切皆空,你眼前却能看到花团锦簇,人头攒动。
所以,哑剧也是“大师剧”,凭得就是表演者的硬功,可惜中国人大多难耐寂寥,少人问津。
而游本昌却是中国第一台哑剧的缔造者。
虽然观众零落,但他每次都认认真真演出。
有一次,演到半场,台下突然发出了一种特别的笑声,原来那是一群聋哑人被他逗得前仰后合。
游老师说:“我当时就觉得,看到他们那么开心,我这一辈子就死而无憾了。”
当年《济公》一炮打响,惊起名利一片,可游本昌仰天而问,何为“济公”?
那是“济世为公”,济公是降龙罗汉,已入罗汉大定,解脱生死,但他却常驻人间。
你穷,他比你还穷;你脏,他比你更脏。
你不用焚香顶礼求他赐福,他陪你苦乐,誓不成佛。
这是真正的大慈悲,“与乐”的慈,“拔苦”的悲。
能演济公,是一种因缘,更是一种托付。
成名后,游本昌没有被名缰利锁束缚,作为一个演员,他也要“济世为公”。
2009年,已76岁的游老决定做一台话剧——《弘一法师——最后之胜利》。
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。
晚风拂柳笛声残,夕阳山外山......”
一曲《送别》,一段愁肠,道尽无边别离苦,这首歌的词作者就是弘一法师李叔同。
他“二十文章惊海内”,最早将话剧引进中国,是人体写生课的中国首创者,五线谱作曲的中国第一人。
然而,在乱世不安的动荡年代,他却寂静转身,皈依佛门,成为了汉传佛教律宗第十一代祖师。
游老说:“他的人生道路,让我震撼,所以我决定做这个剧。”
但是做话剧要很大的投入,游老四处拉投资,但所有的影视公司都一边赞许,又一边捂住了钱包。
谁都知道,这种剧,赚不了钱的。
怎么办?游老和家人一商量,居然卖了自己的房子。
游本昌弘一法师剧照
这部剧2010年首演,至今九年,演了一百多场,改了七版,游老说:
“每改一版,我们就更接近弘一法师一步。”
尽管已是耄耋老人,可每次排练,游老都必亲临现场。
他是那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,对表演精益求精到虔诚。
有一次,演员排练一段“赔罪”的戏,反复了十几遍,可游老就是不让过。
他最后实在按耐不住,猛地起身要给做示范,可没想到脚下一滑,摔倒在地。
那一天,83岁的游老摔断了左手。
为了不影响演出,游老放弃了保守治疗,而是选择了手术。
学生们问他疼不疼?
游老躺在病床上,笑着说:
“这就是无常啊。生命在一呼一吸间转瞬即逝,这点疼痛算什么。”
元杂曲《月明和尚度柳翠》中有段唱词:
“撇下这人相我相众生相,出离了生况死况别离况。
驾一片祥云,放五色毫光,唱道是佛在西天,
月临上方,才得你一缕阴凉,和桂影长相向......”
我想,这段话送给游老最合适。
因为那是一种人生的风景,也是一种自性空。
什么是自性空?
苏东坡有首以《琴》为题的诗:
“若言琴上有琴声,放在匣中何不鸣?
若言声在指头上,何不于君指上听?”
意思是说,原本无琴声,它是由古琴、指头、弹琴人等因(内因)缘(外因)和合而生的,也会由因缘离散而灭。
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如此,你若把它拆散了,那个“事物”,那个以某个名词为标签的“事物”就不存在了。
从这个角度看,所谓的“事物”,是因缘条件聚合的结果,本身具有抽象的空性。
而当这种空性体会到人身上,也就成了“无我”。
父精母卵的交合,世态人情的耳濡目染,造就了“我”今天的爱恋和憎恶。
而因缘条件的纷繁,又导致了“我”缺乏稳定的依托,
过去不断变化,未来依然如此,这就是“无常”。
人身难得,但真正能“抱无常心,行无我道”的人却少之又少,游本昌老人正是其中的一位。
(编辑:红研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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